粗汉子脱下衣襟,裸露出强壮的肌肉,手中的长铁锤高高扬起,猛地落下,沉重的力道贯在铁钎之上,近一半铁钎深入到石孔之内。
吴大称跳了下来,检查着一座座石基,见牢固可靠,便抬起头,对顾正臣喊道:“县太爷,可以安装水车了。”
顾正臣走至岸边,看了看,转过身对马力、许二九等人:“抬水车。”
“抬水车!”
马力扯着嗓子。
三十余大汉应声而动,一个高达近三丈的水车在人与绳索拉动的配合之下站立起来。
庞大的水车,仅仅是车轴便长一丈半,支撑着二十四根木质辐条,以放射状向四周展开着。每一根辐条顶端,都配了一个刮板与水斗。水车的底座为外八字,底部有木条连接增加稳固。
一群人招呼着,心翼翼地将水车转移至临时开挖的坑洞之中,马力、吴大称等人又是观察角度,校准,又是安装底座,让水车底座与石头基座连接。
着容易,可安装过程却耗去了一个多时辰。
待完成一座水车安装之后,吴大称用手转动一番,见用不了多少力,证明可行,便安排人手继续抬水车,安装下一个。
顾正臣实际上帮不上什么忙,要力气没力气,要技术没技术,这玩意又不能瞎指挥,索性就坐在河边看白云苍狗。
直至六座水车安装完成,再次检查没有问题之后,顾正臣才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泥土:“开河!”
河道打开了。
水流流入挖好的坑道之中,随着河水冲击,辐条开始转动,在辐条之上的水斗装满水之后,会逐渐提升起来,待水斗接近顶部时便会自然倾斜,水斗之中的水会倾倒而下,而这些水则会流入渡槽之中,渡槽很长,足有五百多步,连接的是另外一条向东北方向的河道。
匠人们检查着渡槽,查看渡槽是否渗水、漏水。
长达一里的渡槽之上,连接着近三十座高转水车,而这却是匠作院半个月的成果!
蔚为壮观。
句容修筑的水车数量很多,为了缓解旱情,解决稻田用水问题,顾正臣用了五座湖,八条水量较多却偏离句容耕作区的河道。
能使用水流自转调水的,便修筑水车。像是湖泊,水流根本无法带动水车,便选择了牛、驴来驱动,带动水车以提水。
句容应对旱情的举措力度空前,动员百姓多达五千余,主要负责开挖渠道,疏通河道,开挖坑道等。
随着调水工程启动,句容耕作区的河道水位逐渐上来,百姓随之投入了大生产之郑
只不过,河流有上下游之分,有人想要截断水流,专供自家农田,导致下游百姓无水可用。抢水成了矛盾,甚至几个村落在里长的带领之下闹起事端来。
顾正臣坐在大堂之上,看着鼻青脸肿的两个农夫,拍下惊堂木,喊道:“王九,你断水在前,打人在后,可算是恶霸行径,你自己思量,要么赔偿王丰让其谅解,撤去控诉,要么本官依律令判刑,将你暂关监房。”
王九冤枉:“县太爷,我们也需要用水啊,家里七亩地,全靠这点水了。没了这水,全家人都得饿肚子。”
啪!
顾正臣厉声道:“你家田需要用水,那其他人家不需要了?”
王九坚持道:“别人家是别人家,可我们家在上游,想怎么用水怎么用,他们的田旱死也怪他们命不好。”
王丰不乐意了:“这是县太爷给所有百姓调来的水,凭什么你要阻断,直接让你们地里淌?”
王九怒喊:“就往我家地里淌怎么了?有本事你家地在上游。河在我家地头,吃的就是我家的地,截断还有错了?”
王丰看着如此自私的王九,对顾正臣喊道:“县太爷,咱不要谅解他,按律给判了!”
顾正臣眉头紧锁。
这是两户邻居,都是寻常百姓,不是大户,不存在仗势欺饶问题,两个男人都是家中顶梁柱,唯一的劳力,尤其是这王九,老婆是个瘸子,家里有三个娃,长子还不到十岁,帮不了多少活。
若将这王九给关押重惩,他家怕是没什么活路了。
原想着劝王九收敛点,自己从中调和,让事情了结,可不成想王九根本不退让,还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。
“王九,你将王丰打伤,差点害其丢了一只眼,幸是轻伤。然按律令,血从口目中出,可是杖八十的重刑,你可知这八十杖打下去,你便没了半条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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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正臣呵斥道。
王九没想到惩罚竟是如此之重,这要挨打八十杖,哪怕是没被打死,估计也要躺在床上两三个月,那家里谁来收拾七亩地,全家人还如何过活?
“我,我……”
王九终于知道了害怕。
顾正臣看着王九:“河中之水,乃是句容百姓生计之水,本官调水而来,不是为了让你等起纠纷,自私自利,不顾他人死活!既你不知悔改,为以儆效尤,那本官只好判决,王九欧伤他人,当判杖刑八十!”
王九连忙告饶:“县太爷,草民错了,饶命啊。我家里全靠着我去种田,若错过了农时,全家人都得饿死啊。”
王丰见王九可怜,加上他家情况确实不好,两家往日也没过节,主动退了一步,为其情:“县太爷,我伤也没这么重……”
“给过他机会,既是不珍惜,那就按律行法!”
顾正臣冷面无情,看着哀求不已的王九,转而:“念在你是家中唯一丁口,又恰逢耕作农时,且王丰为你情,你这八十杖,便留待秋收之后再来领,在这段时日内,镣铐上脚,以作惩罚!退堂!”
衙役给王九上了镣铐,然后将人赶走。
围观的百姓听到判决,纷纷称快而去。
兼顾法与情,这是顾正臣唯一能做的事。
不久之后,县衙贴出告示,不准乡民百姓私自截断河流,自取自用,不得影响他人。
上元县。
知县孙克义翻看着朝廷文书,对县丞周正:“朝廷下了旨意,日后考满以三十个月为准。你任职上元五年之久,一直没得到提拔,着实屈从。这一次,本官会再次向朝廷举荐你。”
周正肃然行礼:“卑职多谢县尊提拔。”
孙克义搁下文书,笑道:“听句容那里很是热闹,打造了许多水车?”
周正认真地回道:“确实如此,那顾正臣见句容有些干旱苗头,便急慌慌征调百姓与匠人,不是打造水车,便是疏浚河道,看似慌乱得很……”
“呵,他一个山东举人,如何知南方气?不出半个月,句容必会有大雨,到那时候,他所有的忙碌可就白白浪费了。耗费库粮库银无数,又是劳民伤财,这种知县在句容,也是百姓之苦啊。”
孙克义感叹不已。
周正皱了皱眉,犹豫了下,开口道:“县尊,干旱的并非只是句容一地。我们上元县也有干旱,自开春以来,只有三场雨,都没解地渴。前几日,有衙役下乡时看到农田有稍许龟裂,河道的水确实比往年少了许多,百姓愁苦无水可种稻……”
孙克义摆了摆手,肃然道:“江南何曾缺过雨?翻开上元县志,干旱年景五十年难见。二十年前,上元也曾春日两个月不曾雨,之后却是暴雨倾泻而下。何况我们也找钦监询问过,不出半个月,必有雨。”
周正苦涩不已:“县尊,倘若钦监的判断失误,真出了百年难遇的干旱又该如何?农时不等人,一旦错过,今年夏收必受影响。卑职倒是以为,应效仿句容知县,兴水利,挖沟渠,凿深井,不候雨来,主动为之。”
孙克义看向周正,板着脸:“如此就是你的不是了,百姓辛劳,此时正是农桑时节,冒然征调民力,岂不是扰民害民?况且兴水利、挖沟渠、凿深井需要大量钱粮,我们县衙库房之中还有多少钱粮可调用,眼下洪武七年刚开始就动用库存,往后日子长着呢,又该如何?”
周正有些着急,一跺脚顶撞了回去:“卑职不知往日日子,只知道再没有水,稻子就种不下去,稻子种不下,今年就没夏收!”
孙克义看向周正,此人一直没有升迁不是没有理由的,性子实在是太直,不知体会上级苦衷。
有点干旱就大兴水利,靡费钱粮?
当官不能只为了百姓考虑,还得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,实在是干旱,百姓没了收成,那也不打紧,给朝廷递个话,大不了蠲免税赋,开仓赈灾。
可若是没旱灾,自己花了钱,征调了徭役,万一这过程中哪里出点问题,被人抓住弹劾了,自己的官途就到此为止。
所谓不做不错,少做少错。
老子了,无为而治,别瞎折腾百姓,听由命就行了。再了,孙克义不相信四月里,这江南还不下雨。
周正走出二堂,站在县衙宽阔处,仰头看着蓝白云,看太阳,有些刺眼,怅然若失,长叹一声:“地温开始回升,有人要脱衣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