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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文第九卷兵者诡道(十)

    张守仁嘴角带笑,反向他道:“若是你,怎么处置这些人?”

    张仲武略一沉吟,已经知道对方的意思。当下苦笑一声,答道:“此皆为死战之士,原本应该编入行伍,以为助力。只是这些人跟随我左冲右杀,都是我的心腹将士,除我之外,旁人再难驾驭。这些人中,小半是职业军人,彪悍勇猛,大半是起事流民中的精锐,桀骜不驯,为百姓则滋扰地方,为奴则誓死相抗,除了徒费民力财力,别无所得。若是我,必定下令全部处死,然后传首各处,以为造反者戒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轻轻击掌,笑道:“你还算是识趣,并不敷衍我。”

    张仲武苦笑道:“魏王以法治河南,对境内百姓恩不多而法严苛,现下虽然开始施恩百姓,但没有几年功夫,绝不会聚拢起民气来。在此之前,绝不会自废法度,以使人有侥幸之心。”

    他垂首道:“我全明白,只盼魏王下手前,不要折磨他们。”

    适才提起大楚朝政**,百姓受苦时,此人尚且有些保留,到得此时,为部下和自己伤感,却是当真。

    张守仁看着他满脸痛苦之色,知道时机已至,便道:“若是无人知道他们是流民贼军,又当如何?”

    张仲武脸上掠过一丝不解之色,诧道:“魏王此意,我委实不解。”

    “大楚孱弱,军务不整,国民虚耗。除了商贸繁荣,民间日苦。而官员却是贪污不法,上行下效,军人只欲守成而无进取之心,训练敷衍了事,缺乏铁矿而致武器盔甲越来越是粗糙。现下我与蒙人隔河而峙,我过不去,他们也无力南下。难道教我这近二十万人的大军,闲置无事么?”

    张仲武先是大惊,然后默然不语。半响过后,方道:“建康驻军六万,周围各军州也有四万守军,光是这一路,只守不攻的话,魏王以一年之期,未必能破。况且一旦攻建康,则襄城守兵必定不会坐视不理,六万多次对抗蒙兀的强军挥师而至唐、邓,危及颖州,大帅当如何料理?”

    见张守仁微笑不语,他又道:“况且京师十二万禁军,还有诸路镇军近二十万,朝廷在沿准水和长江一线,足有四十万以上的强兵,大帅此时欲全取大楚,太过艰难,也很难成功。”

    “这可是你唯一的活命机会?你若我为先导,以你我对京师禁军和建康镇兵的熟悉,下石采,克建康、平江、直下京师,就是旦夕不可得,也可困住京师与地方的通路,再击败前来的勤王兵马,则天下可得矣。”

    张仲武低头想了一回,摇头答道:“不成,这样太冒险了。孤军深入大楚内地,兵行不义,必使得大楚上下一心,此其一。兵法有云,五则围,十则攻。大帅的兵部兵力,也不及楚军一半,就算光建康与京师等处的兵马,也与大帅全军的数目相同。飞龙军再能打,比蒙兀人又高明多少?他们虽然骑马不擅攻城,可是弓弩之强,战士之勇猛,天下无人敢掠其锋,就这样,十年攻襄城,折损兵马无数,还死了一个大汗,连襄城的皮毛也没有伤着,更何况咱们是要渡江击建康,入京师。太险了,窃为大帅所不取。以大帅之能,再等三年,足可再练兵二十万,到时候以堂堂正正之师,以吊民伐罪的名义南下,楚军野战不是对手,大帅又可以用优势兵力围城而克,则长江以南,全为大帅你所有了。到时候,若是大帅留着我一条命,则末将必定会为王前导,虽身为霁粉亦不敢后退半步,请大帅三思。”

    此时张守仁与他讨论军事,他便也老实不客气,便以大帅相称。因见张守仁并不在意,听完他话后,便长身而起,目视墙上木图,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他表面镇定,其实心中亦是惶恐。人非草木,绝无人会对自己的性命漠不在意。此人以枭雄自诩,此次没有抓着机会,成其大事,心中本就郁郁困顿,投了张守仁,却不料对方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,重击之下,心中再也没有什么“大志”,对方却又在此时,提出南伐一事,隐约间,又有重用他的意思,却又是等若是死水微澜,将他的心搅的七上八下,等若被张守仁玩弄于股掌之上。

    半响过后,却见张守仁转身回头,向着他郑重道:“我令人查过你的底。你幼年时,家中贫困,一场瘟疫,父母兄弟俱亡。你为了埋葬亲人,奔走哭号,费了半年功夫,才找了一个水漫地,勉强将一家几口,用草席裹了,草草安葬。这一经历,使得你性情大变,投军后,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。以你的身份背景,能三十来岁就做到指挥使,已经是难得了。不过,你运气不好,大楚这些年来,战事只是在襄城打,守城而已。你在建康军中,根本再也没有表现的机会。以大楚最重资历和背景的习惯,你在五十五岁出军时,能混到兵马副使,就算是祖上有德了。这样一来,你当然是郁郁不乐。在建康军中,你就是有名的不安份。若是无事也罢了,有事你肯定第一个冲在前面。无它,想出头罢了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看看他神情,又噗嗤一笑,道:“我的事,想必给你的刺激更大吧?我也是小家小户出身,却是一路风光,先是在中原以两百骑破敌数万,是我大楚军中几十年没有过的奇迹。我也是一路向上,直做到了京师的兵马使。然后就是北上河南,几年光景,又成了节度使,魏郡王。这样的风光,却教旁人得了,而且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,你的心里,难过的紧吧?”

    张仲武老实点头,答道:“我愤恨时,只觉得上天待我太过不公。我有绝不逊人的能力,却教我在建康军中困顿,若是换了我到襄城军中,做的不会比你差,甚至要比你强?”

    张守仁斜睨他一眼,道:“果真如此么?”

    要让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服气,却也很难。张仲武见他问,便答道:“适才我还以为魏王比我强的多,不过魏王如果要现下南伐攻楚,那就还不如我了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纵声大笑,良久之后,方道:“那便让你服气!”

    他目视张仲武,问道:“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大楚虽伤元气,却急不可图,对么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来问你,我能立足河南、山东、准南,是何道理?”

    “蒙兀人自相残杀,无力南顾。而大帅你趁虎而入,据大别山而将养实力,一朝下山,便如暴虎凭河,敌人再敢相制。此后诸多事情,不过是顺水行舟,行而易举。其实我在建康军时,常进言渡江北伐,至不济,也要夸得两准之地,以为缓冲之地。怎奈大楚上下,全是畏敌如虎,大帅你得开封洛阳时,我还曾叹,时无英雄,竟教一小子横行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并不顾忌他言语中的不敬,只道:“你的话,很是有理。虽然你把我所为之事想的太过轻松,不过那是你自大惯了,我也不来和你折辩。我只问你,你适才说,我再等上三五年,再以大军南伐,则必定败楚。这个我很赞同,若是我手中有四十万精兵,大楚就是倾国防我,我也必定能破。只是我来问你,我既然能立足中原,就是抓了蒙兀人无瑕南顾的空档,你看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,还会打上三五年,等着我这只老虎再得了大楚全境,然后凭着庞大的国力,来与他们争胜?”

    张仲武面若死灰,答道:“不会。以我看来,这两人已经露出疲态。相比而言,阿里不哥更是难以支持。一年之内,若是他不得实质性的外援,则必定失败。忽必烈只要一胜对方,就会全力来对付大帅你,到时候,能否守住中原尚是问题,更别提南下了。”

    他自否其言,心里很是难受,忍不住又道:“可是就算如此,大帅你若是这时候攻楚,仍然是没有办法的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点头道:“这是自然。不过我适才也和你说过,百足之虫么,我一下子打不死它,我先砍它几只脚,它却又能如何?”

    他手指墙上木图,断然道:“襄樊、建康等地,控大江上游,扼中原腹心,得之,与我的庐州准北等地联成一片,我随时可以挥师南下。而大楚失此地,则进退失拒,以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。除此之外,这些地方全是大楚精华,膏润之地。物产之丰,收获之多,岂是元气大伤的中原山东可比?我得之后,民力物力财力,皆可与蒙兀一战!”

    张仲武疑道:“这些地方如此重要,大楚岂能苦心为大帅所得?况且城防森严,易守难攻,大帅能得这些地方,京师都尽可攻下了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摇头笑道:“你不懂帝王心思。平帝此人,我对他知之甚深。此人胸无大志,只愿享乐。与北宋末年二帝,实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我扬言攻京师,他必定会调集精兵,守备京师。待他精兵四集,准备迎击我大军的时候,我却已经得了诸地,与他言和了。我问你,以这样的一个人,是愿意和我继续打下去,还是言和了事?”

    “若余波、石嘉等人在,一则不会上大帅的当。二来,也会拼死反扑,与大帅死战到底。因为失建康、襄城,等若亡国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此时大势天时,天授我之良机,若是我放着不取,难不成我连海陵王也不如?”

    张守仁拍拍张仲武肩,笑道:“尔为我前部先锋也。”

    张仲武木木呆呆,低身行礼道:“从此为王前驱。”

    张守仁眼中寒光一闪,又道:“你的部属,仍然为你所用。你跟随我,必定会如你所愿,将来青史留名,绵衣还乡。若是还有异样心思,则你必定后悔。”

    他竟会让张仲武仍然领有前部,这却是让对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。他眼光之准,分析归纳能力之强,判断之准,谋略之阴,心肠之狠,都已经让对方心悦臣服。只是这容人之量,用人不疑到了这个地步,却是让张仲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。

    张仲武当即跪到在地,恭声道:“以末将之能,绝非大帅之敌。以末将之见,也绝不会如此的自讨没趣。大帅只管放心,末将一定竭诚效力,绝无二心。”